1、我只劝学生们几句话，就是：立定志向，稳住脚步。不为古人的奴隶，不作今人的傀儡。不要见异思迁，不可舍己耘人。不要拍人的马屁而替人摇旗，不可受人的利诱而代人呐喊。但有机会读书，不必早谋出路。着想为国奋斗，须先立下根基。要知现在是青年最危险的时期，稍一大意，就要赔了性命，切勿贪图一时的虚誉，徒为野心之辈做了求富贵的阶梯。娱乐场所，全是陷人坑。摩登女子，尽是迷魂阵。人生只有一个生命，不应随便牺牲。父母生我一场，孝不孝，先可不论，若不能成名立业，才是胡混一生。死后若鬼魂有知，总要不使它痛哭流涕。

2、某人说：父母想得儿女的济，是没有道理的，因为生儿女的原因，是为图贪一时的快乐而起的。既然贪快乐，就当有代价。儿女就是快乐的代价。他这话实在是追本溯源之谈，所以人为儿女操心费力耗财惹气，不必怨天尤人，只呆怨自己当初太不老实。

3、人若肯说良心话，开口第一句，当说自己不是好人。人若为自己作传，首章第一句，当说我是为自己造谣。若为别人作传，开笔一句，当说我是替别人说谎。

4、对贫苦的人说一句好话，胜如对富贵人献千句谀言。一句好话可以叫开贫苦人的心门。千句谀言，不能激得富贵人的一顾。

5、非英雄不肯认过。非大英雄不能改过。不知自己有过的是混蛋。知过而不肯改的，是大混蛋。专以为别人有过的，是最大的混蛋。

6、穷人为富人尽十分力，富人尤以为少。富人为穷人尽一分心，穷人则以为多。所以俗语说：宁给穷人一口，不赠富人一斗。

7、我常对学生说：财产有败，势力有倒，人情有散，父兄有死，这几样，全靠不住。只有学问或技能，是靠得住的。不过，无论有什么高超的学问或技能，全须以道德做基础。中外历史里，许多学问出众、技能超群反致身败名裂的人，就是因为他们那学问与技能未曾建筑在道德上。

8、人生就是学做人。可惜人生短促，费尽全力，朝夕研究，将要入做人的门径，就要变鬼了。这真是一件可憾的事。

9、有名的医生，给人治好了病，人说他是医术精深。无名的医生，给人治好了病，人说他是碰巧了。

10、不能自治的人，必人治。幼年不受尊长训责的人，将来必遭社会的轻蔑，遭受国法的制裁。监狱中的囚犯（除了少数遭诬陷的人之外），全是不能自治或幼年不受管教的人。

11、人与其他动物，在幼稚时代，因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，最容易不顾前后而遭受欺骗，陷入苦恼，轻则受伤，重则丧命。我在幼年，最喜欢用夹子与拍网捕鸟，所得的雀鸟全是未脱黄嘴的。我问先堂兄：为什么捕不着老鸟？他说：老鸟有阅历，小鸟不听话，所以被你捕住了。

12、拉人力车的羡慕坐汽车的，其实坐汽车的人，心中有时不如拉人力车的安逸。坐汽车的横行直冲于街市中，仿佛是逍遥自在。其实未尝不是去奔走权门，屈膝献媚；未尝不是去追妾捉奸，畏罪潜逃。

13、办公事不可存私见。办私事不可无公心。办公事存私见，必致祸国。办私事无公心，必致害人。

14、俗语说活到老，学到老，可见人生就是学。只要活着，就得学。学到死，也不过是逃学，并没有毕业。人若自以为学足了，那是妄自夸张。若说某人学成了，那是替人吹牛。若自以为学识过人，形骄气傲，那是恬不知耻。若讥人学识不足，那是不知自量。

15、现今，好人多被人讥为无用的人；人所尊为有用的人，又多不是好人。

16、老年人，遇事退缩，并不是生来畏缩，是因为被钉子吓怕了。青年人，遇事猛进，也不是生来勇杀，是因为还未受着钉子的教训。

17、人生就是苦恼。所以一出娘胎，开口第一声就是哭，绝没有一见天日就大笑的。哭先于笑，是人生的途径。笑不过是偶尔的表示而已。假若一落生就笑，反要招起人怀疑，说他非妖则怪，或要将他置之死地。因为是违反了人生观了。

18、禽兽对儿女，只担负短期的义务。禽到了能飞，兽到了能走，能自己觅食，可以自己独立的时期，父母对它就脱卸下养育的责任，决不肯再受缠累。人类则由生到死，只要有父母，父母就能对他们挂肚牵肠。禽兽为儿女打算，至多不过几个月，人类为儿女打算，无尽无休，甚至到两三代之后，人岂可不孝。

19、什么叫清高？有钱，谁也容易清高。什么叫卑鄙？无钱，谁也容易卑鄙。我以为，有钱足够生活而能不再贪得无厌，就是清高。既有钱足敷一生之用，而仍贪求不已，就是卑鄙。

20、青年人须多受压迫，方能灭除许多骄妄的毛病。老年人须多得安慰，才可振起衰颓的心情。青年人不遇压迫，如同树木未经修剪。老年人不得安慰，如同枯根再受霜侵。

21、没有多时的预备，绝不能得一鸣惊人的成绩。爆竹虽小而能震人的耳鼓，雷声虽虚而能撼人的魂魄。一则因经多时的制造，一则生于多时的蕴蓄。陈涉本是一个小卒，竟能一举留名，成为自古以来，以平民向专制帝王革命的第一个人。人全说他是时势所造的英雄，成名太速。然而若细查他在贫贱的日子，所发的言语，也可以明断他实在是用心深远且有多年的预备。

22、一个父亲能养育十个儿子。十个儿子反不能奉养一个父亲。

23、吹牛的人，只能祸己。拍马的人，必能祸人。对于吹牛者，当置之不理。对于拍马，须严加预防。否则，在不知不觉之间，他将你拍舒服了，就能骑上你。

24、你若愿瞻仰混蛋是什么形态，对人颂赞几声，立时就有一个混蛋，摆在你的眼前。

25、世界如同一棵玫瑰花。悲观的人，只想它的刺可怕。乐观的人，只想它的香可爱。

26、富人与穷人，多不能得天然之死。因为有钱的人，多是被药毒死的。无钱的人，多是为钱愁死的。

27、人生如种树，如建楼。青年正是培根筑基的时候。根深树必茂，基固楼自坚。我在青年时期，虽有远大的心志，然而因为忽视应预备的知识，忘了培养正大的人格，以致学问浅薄，品行卑污。所以蹉跎至今，一事无成，寸名未立，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，大不能造福于社会。这不是环境的不良，确是因为当初我未肯在培根与筑基上做功夫。

28、许多好人，被穷字毁了。许多好人，被富字毁了。我以为不穷不富，才容易养成完善人格。

29、无论多么混蛋的人，也能遇见比他更混蛋的人捧他。混蛋再遇着混蛋来捧，他那混蛋的程度，就无药可医了。

30、肯当面得罪人的人，无论如何，全是好人。

31、你若想试验人的智愚深浅，最好是当面先颂扬他几句。他若不露喜色，不失常态，必是一个非常人。他若眉开眼笑，忘其所以，必是一个大混蛋。

32、我最怕听人说我若想发财，早发了或我若想做官，早做了我一听着这种自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的话，就如遇见婊子对我谈贞节，我总是回答说：我为我自己奋斗二十余年。总想发财，总发不了；总想做官，总做不成。

33、我在农学院与铁大教英文的时候，学生们问我学英文应当怎么样学。我说：只按‘不要脸’三字做去。无论学习什么学术技艺，若肯拉下脸皮，无不成功。学习洋文，只要不怕讥笑，敢说敢做，敢勤勤地向人请教，所学所习，就能日有进步。仅以梅兰芳而言，他本是堂堂的一个男子，他竟敢在广众之前，着起女子服装，扭扭捏捏，细声细语，装模作样，不怕羞耻，所以能练成一个名伶。当初他若‘要脸’，决得不到今日的美誉。他在学习之日，能‘不要脸’，所以学成之后，反倒露了脸了。不过，天下的事，除了研究学术与技艺之外，若不要脸，那就是自寻失败，自找苦吃。

34、天下凡速成的东西，必不能耐久。芭蕉一年生长八九尺，松柏一年生长一二寸。所以芭蕉不能经风霜，松柏则可以抗冰雪。一则一年一枯，一则千年不死。竹虽体质坚硬且生长得速快，然而内部全是空虚的，不能抵挡坚物之一击。速成之名与速成之学，也是如此。

35、诚、伪、公、私四个字，是分别君子与小人的试金石。君子必诚，小人必伪，君子必公，小人必私。

36、在打倒一切之先，先须打倒自己的私心。在建设一切之先，先须建设自己的人格。私心如重担，重担不除，不能实行打的举动。人格如精神，没有精神，不能行建的工作。

37、俗语说：养儿不养俩，老了轮官马。养儿不养仨，老了没有家。又说：好儿不要多，一个当十个。这些话全是警戒那班对儿子不嫌多的人造出来的。

38、老禽老兽，费尽辛苦，甚至舍生忘死，将小禽小兽养起来。到了小禽小兽能飞能走自己寻食的日子，便各奔前程，父母子女的关系，立时断绝。以后重逢，如不相识。我们替老禽老兽打算，它白费精神气力，未免太糊涂。然而因为它们不能反想，所以不知悔悟，仍是生生不绝，并不知研究任何避孕或堕胎的方法。

39、不能治国，而日受帝国主义的阻扰。不会为人，而日环境不良。这种人才是自暴自弃的人。

40、人之一生，十分之九为己，十分之一为人，就是天下少有的极大的好人。百分之九十九为己，百分之一为人，就是好人。至于说某某伟人，一生专为民众生活，我决不相信。寻常人，若说我立志终生专为人谋幸福，那是等于放屁。我以为孔丘与释迦，至多也不过是十分之二三为人而已。

41、禽兽不知尽孝，然而绝没有对父母为仇的。中国的古语枭食母、獍食父，并不是实有其事。不过古人特意造出这种谣言，警戒不孝之辈，不要学禽兽而已。按《述异记》说，獍状如虎豹而小，生食其母。《汉书注》又称狡日破獍，说它食父。它到底怎么样，我看论动物的书很多，也未能查出来。枭，俗称猫头鹰，北平人称它夜猫子。我由种种方面考察它，绝没有食母的恶行，只知它们有时同类相食。老的因为力弱被强壮的吃了，剩下一些毛骨在枭巢底下，人就因此造出谣言诬蔑它们。

42、求学如逛景，须自己时时刻刻一步一步地留心观察，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识与阅历。徒读死书，不过如同读古人的游记而已。说得虽然热闹，当不了自己的经验。

43、服从家庭的尊亲，服从适宜的师长，不是奴性。正如服从真理，不是盲从。

44、能责己的人，必成功；怨环境的人，必失败。责己，则能振起精神，力求上进。怨环境，则失望忧烦，容易趋下流。

45、由书本得来的学识，不是真学识。由书本得来的经验，不是真经验。欲求真学识真经验，须抛开书本，对人情物理，随时随地用心考究。我愈读书，愈不会为人，不能做事。从今以后，我不再读书，我立志先读人。

46、存愤世嫉邪的心，天下少有不可恨的。怀悲天悯人之志，世间少有不可怜的。

47、立志要如山，行道要如水。不如山，不能坚定；不如水，不能曲达。

48、有人问我：你是否喜欢人对你拍马屁我说：何尝不喜欢，不过我既无学识，又无财势，虽愿受人之拍，其如人之不肯白费气力何。

49、人有才识，正如商店有好货。纵然自吹自擂，若没有人代为宣传，也难有人肯来照顾。不过既得了宣传的效验之后，更当维持住了信用。否则，人上当只一回。不但人与商店是这样，一切主义学说，也是如此。

50、青年是最危险的时期，是将预备加入社会活动的初步。必须要在这血气未定的日子，立下坚强的志向，埋头预备他日谋生的知识。更须刻苦自修，不受外务的利诱。否则就要误人奸人的圈套，而因小失大，作了他们的牺牲。

51、有孝顺的儿子孙子，不如有孝顺的爸爸爷爷。孝顺的儿子孙子太少，孝顺的爸爸爷爷太多。

52、在这文明进化的时代，生儿子的好处，就是你到临终的时候，若有财产，可以有所交托。生女儿的好处，就是在你活着的日子，多一门亲戚来往。

53、不合时宜的人，多是最好的人。善于趋时的人，绝不是好东西。

54、糊涂人，多成功；聪明人，多失败。自以为聪明的人，必失败。

55、英国俗语说天助糊涂人，这是一句迷信话。其实，是因为糊涂人多有自知之明，遇事只知循规蹈矩地做去，不存非分之想，不敢有出位之思，只知低头傻干，不敢行险取巧。如同登山一般，不问山的高低，一步一步爬去，自有达到极顶的时候。人看糊涂人那种傻头呆脑的情形，以为他必遭失败，岂知他的成功，就在眼前。他成功之后，人还疑惑不是他自己所能成就的，于是，就造出一句天助糊涂人。

56、儿子孙子承受爸爸爷爷的财产，全以为是理所当然，并且爸爸爷爷也多以为不如此就于心不安。爸爸爷爷得儿子孙子的奉养，反多以为受之有愧，并且儿子孙子也多以为若如此就是莫大的恩德。因受遗产而感念爸爸爷爷的人，千百中未必有几个。因得儿子孙子奉养而感念儿子孙子的人，千百中实在有千百。

57、你用金钱，有时买不动人心；用谀言，则人多能被你收买。千古的伟人与美人，多因谀言败名失节。

58、男子的学问思想，须如指南针，有一定所指的方向。不可如时髦妇女的衣饰，永没有一定的标准。妇女的衣饰，只知趋新，只知盲从，不辨美恶，不顾卫生。闹得终日惶惶，无所适从。

59、钱是好东西，然而须会用；书是好东西，然而须会读。正如水与火，全是人生所一日不可缺的，但是若用得失宜，全能与己与人有害。

60、小禽小犬，全欢天喜地，快乐无忧，是因为少经事故。老禽老犬全愁眉不展，丧气垂头，是因为饱经阅历。人类也是如此。

61、不给父母招骂，是孝子。使父母增荣益誉，是最大的孝子。

62、良心无愧，身体无病，胸中无累，肩上无债，是最大的快乐。

63、人生就是吃饭问题。所以不论男女、贤愚、英雄、豪杰、帝王、将相、贩夫、走卒，一落生全感觉饥饿的痛苦，大哭特哭。乳一到口，啼声立止，因为吃饭的问题总是解决了。

64、我见两个人力车夫争吵。甲强乙弱。甲不善言辞，乙口齿伶俐，甲默不出声，乙跳叫不止。甲忽然伸出巨灵之掌，向乙的脸上连加攻击。乙连哭带骂，自指鼻尖说：你……你……你敢打么？甲不言不语，又狠狠地重打了乙几下。打完，拉着车走了。乙还是站在那里，自指鼻端，大声喊叫着说：小子啊，你……你敢打太爷么？我实在佩服甲的手，我更佩服乙的嘴。然而甲的手是争强的手，乙的嘴是招辱的嘴。

65、糊涂人的糊涂，有法可治。聪明人的糊涂，无术可医。

66、青年人，多是心高志大，只贪虚誉而不重事实，只重未来而忽视现在。要知心高，是应追求高尚的知识。志大，是要培养伟大的人格。有高尚的知识，再有伟大的人格，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、轰轰烈烈的事业。

67、名誉如同人的影子。影子的大小曲直，只看你的身体形式如何。名誉的好坏忠奸，全以你的品行邪正为断。’

68、读书愈多，阅历愈深，愈以为自己无知无识。读书愈少，阅历愈浅，愈以为自己多智多谋。欲知人胸中知识多寡浅深，须观察他的言行动作。他若张牙舞爪，趾高气扬，必是一个半瓶醋，必是一个纸老虎。

69、世上没有真快乐。我们所认为快乐的事，若达到目的，未尝不是以为是真烦恼。

70、我的先父，穷困半生。临终，虽未给我遗下分文，可是留下破屋六间半，旧书数百部。我因是不孝之子，屋与书全经我卖了花了。现在我已悟悔，我若幸而有子，他也遗传我的劣性。所以我发誓，我若有钱财有东西，决不给他留下分文抛下一件，以免他替我卖了花了。我既能卖能花，何必劳我儿子的大驾。钱物经我而聚，自我而散。取之社会，还诸社会，正是名正言顺，又何必另经一个姓宣者之手。

71、在学校混文凭易，在社会混饭吃难。

72、天本是虚空的，不能靠。人多是虚伪的，不可靠。世间唯有自己是自己最可靠的。

73、人是有反思的动物。假若将儿女养起来与他们没有一点益处，只知受养育之恩，不知还报之义，人谁还肯操心费力，养育忘恩负义的害物呢？古圣先贤，唯恐人类将要断绝，所不创出一个孝字，使为父母的不致灰心。

74、时时责己，不期然而然地就化为君子。时时责人，不期然而然地就变成小人。或为君子或为小人，只看你能反身自省不。

75、人类有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三个思想。禽兽只有现在一个思想。思想愈多愈苦恼，所以禽兽比人类快活。人类有衣食住三样负担。禽兽只有食住两样负担。负担愈多愈劳累，所以禽兽比人类清闲。

76、心服口服而后从之，是真正的服从。吠影吠声，不辨邪正而亦从之，是真正的盲从。

77、愈有不良的环境，愈能造成非凡的人物。中外历史里，这种实例，说不尽，写不完。仅以舜这个人而言，若非遇着不良的家庭，决不能命名他成为我国自古以来的圣贤。他因不被环境所限，刻苦自修，不但使百姓受他的恩泽，他更能将他的万恶家庭感化好了。现今的多数青年，只知怨恨家庭，不知用正心修身的方法，去改善环境，所以日与恶环境同化，堕入不可救药的地步，而变成环境的牺牲。

78、孝字正是引诱为父母的一种钓饵。儿女虽不能个个全孝，然而为父母的，总以为他们必有尽孝的可能。心中存着这种希望，所以就甘心担负养育辛苦。全以为我们现在为儿女虽受尽苦劳，将来总有使我们快乐的结果。因有这种思想在心中鼓动，人就繁殖下去了。

79、当进而不进，是自暴自弃。应退而不退，是不知自量。

80、人对于已过的最系恋，对现在的最忽略，对未来的最注意。其实，对过去的追想无益，对现在的须聚精会神，对未来的不必打算。若将现在的，尽力而为，不做害人的事，将来自有好的结果。

81、老猫老狗，责骂小猫小狗轻浮躁妄，小猫小狗，讥笑老猫老狗委顿颓唐。其实，老猫老狗，正有小的时候，何尝不轻浮躁妄。小猫小狗，到了老的日子又何尝不委顿颓唐。可见小猫小狗并不是识时务的俊杰，老猫老狗也不是不识时务的浑虫。

82、我不怕鬼，我只怕人。我只见人害人，我未见鬼害人。我听说鬼害人的事，实在不如我亲见人害人的事多。

83、为善如登山，一步一步地走去，终必达到极高的境地，便觉神清气爽。为恶如掘井，一铲一铲地挖去，终必达到极深所在，立觉眼迷神昏。并且登山，用力小。掘井，用力大。结果，登山者容易下来。掘井者不易爬出。

84、女子以为男子快乐，男子又以为女子快乐。小儿以为大人快乐，大人又以为小儿快乐。贫人以为富人快乐，富人又以为贫人快乐。女羡男，男羡女。小愿大，大愿小。贫慕富，富慕贫。人生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而已。

85、谀言与美色，全能催动人的血轮，使人发生美感，振起人的疲倦。耳里喜听谀言，正如眼中愿见美色。也可以说，谀言是耳中的美色，美色是眼里的谀言。

86、谀言（马屁）是一种骂人不带脏字的讥评。只因为是用柔和的声调与温顺的态度说出来的，所以人了人耳，就如同打了一下吗啡针，立时先使你微觉麻木，然后就觉得血液循环，肺叶颤动，周身舒畅，不知东南西北，忘了姓甚名谁。染了这种嗜好，与习成吗啡病相同。日染日深，前途绝无好的结果。然而不肯近吗啡的人太多，不肯纳马屁的人简直没有。我虽是竭力拒绝，心里有时也是欢迎。

87、泥古是顽固。趋新是轻浮。大丈夫要择善而从，不为古人所愚，不受今人之骗。天下虽乱，我心不乱。天地可变，我心不变。如此方能挺然立于天地间。

88、少年老成四字，现在被一般人误认为污辱青年人。其实是说少年而有老年人的阅历。青年人，既有勇气与毅力，若再有老人的阅历与经验，做事自能少有失败。我以为，少年老成四字，正是青年人最好的荣誉。

89、我自二十岁以后，学问退减，只练成一个顽梗不化、不肯受骗的本领。无论人说得天翻地覆，我心自有一定主见。我只肯受妇人女子之骗，然而也是明知故受。男女之性，即根本不同，男子受女子之骗而为她们的奴隶，并不可耻。若男子愿受男子之骗而为他们的牺牲，实在可叹。

90、什么是人生？人生就是离了母腹向坟墓里的路程。少亡的，就是这条路短；老的，就是这条路长。所谓命好的，就是这条路平坦；命苦的，就是这条路崎岖。在这条路上，老老实实走的，就是君子；在这条路上，争争斗斗走的，就是小人。不论你怎样走，当不了自己的经验。

91、人生，快乐是短促的，烦恼是长久的。生活的年数愈多，所认为快乐的事愈少。

92、人生就是碰钉，碰一回钉子，长一分见识，增一分阅历，做的事愈多，碰的钉子愈多。没有碰过钉子的人，必是没有做过事的。不过，聪明人能因别人碰钉子，而增见识长阅历。糊涂人虽碰了钉子，还不知是钉子，必待左碰右碰，碰得体无完肤，不知钉子的厉害。

93、对学识不知足，是成名立业的基础。对财势不知足，是亡身丧家的根由。至诚可以动鬼神，何况活人。

94、儿童喜奉承，是因人世尚浅。妇女喜奉承，是因阅人不多。老年人喜奉承，是因活得日子太久，碰钉子太多，到了残年暮景，愿听一些顺耳的话，安慰安慰已经失望的心。

95、穷人以命换钱，阔人用钱换命。命可以换钱，可是终不能换命，足证命比钱贵。

96、心即是佛。心即是上帝。若问心无愧，何必念经礼拜；若问心有愧，又何必念经礼拜。果有，决不受骗。果有上帝，上帝更不易欺。

97、有好货物，不怕没有买主。有好学识，不愁没有用处。货物若不精美，还少有人肯照顾，何况没有货物。学识不优良，还少有人肯聘用，何况没有学识。在这政治未上轨道的时候，固然有些酒囊饭袋得到高官厚禄，然而他们若没有吹牛拍马的特长，或没有能生养美人的父母，也绝不能走那样的好运。要知政治人了正轨之后，还是有学识或有技能的人才能有饭吃。所以最要紧的是，赶快努力蓄养充足的学识或有用的技能，将来不愁没有你的用武之地。比如你若是美玉，终能遇着卞和。

98、对贫民施舍一枚铜钱，他们就认你是恩出格外。为子女遗留黄金万两，他们也认你分所当然。

99、世界就是一个大学校。世上的人，不论男女，全是这学校的学生。一脱离母胎，就在这学校里报名注册。活到老，学到老，永没有学成了的日子。殃榜就是修业证书。善恶的声名就是成绩。自从这学校成立以来，修业生不知有几万万万。不论你在这学校里，如何聪明，如何愚昧，修业之后，同归完事大吉。孔子、释迦、苏格拉底与穆罕默德等等人，也不过是为学校里的高材生而已，他们也没有毕业。

100、如要骂环境不良，先要问问你本人的天良，你是不是不良环境中的优良分子。如要骂别人不爱你，先要扪心自问，你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。如要骂别人不肯用你，先要自问，你是不是有过人之才。

101、人若先将自己明白透了，世上一切物理人情，无不迎刃而解。若对自己还了不然，纵能读古今的书，观遍天下的事，也不守是模模糊糊，得不着实在。世界就如同一本大书，自己就是全书的提要。

102、我对某大学的学生说：凡事以个人为主体，环境不过是四周的情形。主体不可为四周的情形所影响了。比如说：一盆桂花放在粪厂里，环境是臭的，而桂花仍不失其香。一块狗粪放在桂花林里，四周空气是香的，而狗粪仍不失其臭。我们当为臭环境里的桂花，不可为香环境中的狗粪。